探亲归家，大哥的院里添了一株小小的梨树，一袭缟素如雪。三哥的院里搭起遮阳棚，棚里沿墙根养着多盆花木，也有一派春天的欣欣向荣。二哥住城里，家里的院子终是寂寞了。与乡亲闲坐，多在羡慕城里的高楼，而我这个城里人，却在暗暗地羡慕这农家的院子。
前几年，应作家司马路之邀，前往奉贤金汇。去时晦暝变幻，归时细雨如丝，给那一日的走马观花平添许多情趣。记得所见小桥流水，竹树田园，还有院落人家，景美人和，心生羡慕。羡慕的主题是：如果有个院子？
离开老家一晃多年，随着年岁渐长，对院子的渴望竟也在慢慢滋长，终于挥之不去，如夙愿，也如郑板桥。做过老家潍县县令的郑板桥有云：吾毕生之愿，欲筑一土墙院子，门内多栽竹树花草，清晨日尚未出，望东海一片红霞，薄暮斜阳满树，立院中高处，俱见烟水平桥。前几年暑期带扬扬返乡探亲，特意走访郑板桥。郑板桥纪念馆朱门敞亮，青石厚重，雕梁画栋间竹树掩映，但感觉总有些似是而非。城市新辟的景点，自然不会打造成老郑心仪的“土墙院子”。有心探寻郑板桥后来是否筑成自己的院子，一时却是无人可问。
但我知道，杜甫的草堂在成都，白乐天的草堂在庐山，陶渊明辞去公职后在浔阳柴桑（九江）的老家也是有自家院子的，场景大致是“方宅十余亩，草屋八九间。榆柳荫后檐，桃李罗堂前。”还有，陶家院子应该是不会夯筑土墙的，得用篱笆。修篱种菊，这样，采菊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青黛的南山。最奢华的是王维，他有辋川别业，是个集山湖林地于一体的大型度假别墅区，在陕西的蓝田县。在这个超大的院落里，在融入山水自然的静谧里，王维完成了一流的画作《辋川图》，写下了一流的诗作《辋川集》。辋川别业原是诗人宋之问的产业，王维买下后并在晚年将它捐赠，成为庙产。是辋川成就诗佛，还是诗佛成就辋川，谁知道呢？
院子，承载着东方美学的精神内核。即使不谙美学的农家，一树一花，半岛真人点缀而出的是基因里的燕居雅意与人间清欢。清人张潮在《幽梦影》中记述院落的设计美学：艺花可以邀蝶，垒石可以邀云，栽松可以邀风，贮水可以邀萍，筑台可以邀月，种蕉可以邀雨，植柳可以邀蝉。当然，如张潮这般，一方院子足以邀得人间万般美好了！
当然，这是许多人的梦想，或者更像是一处缺憾。王维的《辋川集》中有20首诗，描写19处景致，唯有一首“南垞”描写的是一处未曾到达的地方。“轻舟南垞去，北垞淼难即。隔浦望人家，遥遥不相识。”这是一次出发但不曾抵达的行程，诗人没有解释原因，隐于诗中的是诗人对自身欲望的察觉以及对人生某些遗憾的接纳。
说到底，人是自然的一部分，而城市则是社会经济的产物。高楼大厦，车水马龙，谋生的城市终是繁忙甚至喧嚣的，但如果拥有一个院子，就能在喧嚣的对岸，看碧树闲花，听风声鸟语。当然，如果没有院子，阳台的一盆花树，案上的一叶兰草，也会让平凡、平淡甚至平庸的生活灵动起来。
